果然藏在这里面!这艘船这么大,船底有上百块船板,她怎么就能偏偏找到这块船板?陆绎转头去看她,她只盯着箱子,似浑然不觉。

此番陆绎出门,未带手下,连岑福和岑寿也未跟着来,他搬了一口箱子上船后,见袁今夏水性着实不错,船上还有杨岳接应,遂命她将其他几口箱子也都尽数搬上船来。

他回船舱换过衣衫,打开生辰纲的箱子,略略看了看,贵重之物比比皆是,显然仇鸾在边塞也没闲着,能贪的他恐怕一点没放过。

门被轻轻叩响,料想是袁今夏与杨岳,他道:“进来。”

她进来时,陆绎抬眼看了眼,不由怔了怔:她的头发尚湿漉漉,唇色微微泛白,原本就有些瘦弱的身子,看着倒叫人生出几分可怜之意来。毕竟是个姑娘家,春寒料峭,想是在水里头冻着了。陆绎平素差遣人惯了,方才让她把箱子都抬上来,并未多加考虑,忘了她还是个姑娘家,现下不由稍有些许悔意。

偏偏她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,双目骨碌碌直盯着樟木箱子,与杨岳窃窃私语:“……瞧,点翠银狮子!”

“……金狮顶麒麟壶、金鹦鹉荔枝杯,那杯子瞧着怕有四、五两重吧。”

“怕是有了。”

她啧啧而叹,双目那叫一个熠熠生辉,陆绎微微皱了皱眉头,心底甫升起的一点点怜惜也荡然无存。

“你二人偷着下水去,就是想私吞这套生辰纲吧?”他冷着面问道。

他这一问,袁今夏与杨岳顿时急了,连声解释,颇有些语无伦次。

亏了还是捕快,被人一问竟这般慌张,陆绎暗自好笑,接着问道:“你们是怎么知道箱子藏在水下?你说。”他让看上去老实些的杨岳先回答。

“……嗯、嗯……是这样的……那些箱子上面有蜡,哦,不对,是地上有蜡……还有那些痕迹……就是这样,然后我们就猜……”杨岳结结巴巴道。

陆绎忍无可忍地制止他,抬眼看向袁今夏:“你说。”

她有点无赖地摊摊手道:“其实,就是瞎猜的,没想到运气这么好,真的在水下找到了。”

“原来如此,”陆绎盯着她,道,“那么你们不如再猜一猜,我会不会把你们俩装箱子里沉到河里头去。”

“经历大人真爱开玩笑,哈哈……”她干笑两声。

陆绎目光未有稍移,仍旧盯着她。

她只得一条一条地将各种发现和推测如实道来,未再隐瞒。

“你已经推测出来,却着意隐瞒,还说不是为了私吞。”陆绎慢悠悠道。

“王方兴,连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,我自然不好当众说出。”她讨好地朝他一笑,“再说,我们无法确定箱子就藏在水下,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后再告知大人。”

瞧她笑得小狐狸一般,偏偏还是一只没道行的小狐狸,陆绎不由暗暗好笑。他让杨岳去把王方兴请过来时,见她站在哪里无事,忍不住故意出言刺了她两句,看她明明气得咬牙切齿却硬忍着,他无端生出些许惬意来。

沙修竹是个北方汉子,且没经过多少事儿,看见那些箱子就愣住了,陆绎再稍稍一诈,他就误以为事情已经败露,坦然认了。陆绎心知,此事虽是他做的,身后却一定还有人在为他出谋划策。

窗下还有人在偷听,陆绎知晓是何人,心中暗自恼火。这两个小捕快究竟是自己不知死活,或是听了杨程万的授意,竟然胆大到来听他的墙角。

沙修竹性情倔强,不肯说出同伙究竟是谁。陆绎瞥了眼窗口,骤然出腿,疾电般扫向他的腿……
随着骨头断裂的脆响,沙修竹惨叫倒地。

陆绎面色不改,转向窗外,正对上袁今夏吃惊的双目。此举,一来给这两个小捕快一点警示,莫再作这等越逾之举;二来也是为了方便制住沙修竹。陆绎此行未带随从,袁今夏与杨岳二人连他的壁脚都敢听,显然靠不住,先打折沙修竹的腿,让他行动不便,便是有人来搭救也要多费些事儿。

未搭理袁今夏二人,他先命船工将沙修竹带回底舱关押,然后径直去叩了杨程万的舱门。

“陆大人?”杨程万一瘸一拐开了门。

陆绎温文尔雅地有礼道:“令徒二人不知为何藏在我窗下偷听?言渊行事自问光明磊落,并无不可告人之处,只是担心前辈是否对我有所误会,故而心存芥蒂?”

杨程万一愣,随即明白过来,连忙朝陆绎道:“没有没有,绝对没有!大人千万莫要误会。小徒顽劣,竟敢冒犯大人,是我失责,我一定让他们向大人您好好赔罪。”

“前辈言重了,”陆绎风轻云淡地笑道,“言渊年轻,此番江南之行,若有不当之处也请前辈直言才是。”

“不敢不敢。”杨程万忙道。

“既是误会一场,那么前辈好好歇息,言渊就不打扰了。”

陆绎转身走了,留下杨程万在原地眉头深皱。

杨程万也曾是锦衣卫,他知晓,锦衣卫行事时盯梢窃听是家常便饭,但若用在自己人身上,却是犯了大忌。没想到杨岳和今夏竟然会如此不识好歹,敢跑到陆绎的窗下偷听,凭陆绎的官阶身份,要收拾这两个小兔崽子轻而易举,还肯来告诉他一声,已是给足了他面子。江南之行才刚刚开始,得让陆绎消了这口气才行,不然只怕以后杨岳与今夏在他手底下要吃大亏。

正想着,杨程万就看见了磨磨蹭蹭过来的徒儿,暗叹口气,板起脸来,有意重重道:“你们如今翅膀硬了,我交代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,我看也不必再跟着我了。”

“爹爹,孩儿知错了!”杨岳率先就跪了下去。

今夏连忙跟着跪下:“头儿,您别听那位陆大人瞎说,其实我们……”

她话未说完,就被杨程万狠狠一瞪,只得收了声。

“头儿,我错了,以后再也不敢了。”她只好道。

存心要他们好好反省,也是为了做出样子给陆绎看,杨程万不理会他们,砰得把门关上,任由他们在外头跪着。

这日,陆绎上下楼梯几次,远远就能瞥见两个小捕快跪在杨程万门口,他心中知晓杨程万是为了做样子给自己看,但这二人连自己的墙角都敢偷听,当真是不知轻重,也该好好受些惩戒才是。

何况,不过是在地上跪一跪,已经轻饶了他们。

直至日暮时分,站船靠船,船工上上下下补充淡水和食物。陆绎靠在船头看落日,同时留意着此处码头的人。沙修竹尚被押在船上,且受了伤,同伙若是讲义气之人,只怕今晚就会来救他。

杨程万一瘸一拐地踱过来,与他闲聊了两句。陆绎请他同去用饭,杨程万推脱不过,两人便一同往里行来。

“他们这是……”看见今夏二人跪着,陆绎故作诧异状。

“劣徒不懂规矩,冒犯了经历大人。不必理会他们。”

陆绎瞥了眼袁今夏,见她低眉垂目,一声不吭,倒是难得一见的乖顺模样。果然让她受些教训是应该的。

“一场误会,小事而已,前辈无须介怀,还是让他们起来吧,否则言渊如何过意的去。”陆绎含笑对杨程万道。

这句话,杨程万已等了许久,两孩子跪了一日,水米不进的,他早就心疼了。现下好不容易听见陆绎这么说,便顺坡下驴道:“既是经历大人发话,就饶了他们便是。听见没有,还不起来谢过经历大人!再有下次,绝不轻饶!”

今夏扶着船壁艰难起身,转向陆绎,口中道:“多谢经历大人宽宏大量……”话未说完,双腿压根使不上劲站直,扑通一下又跪下去。

知晓她多半是腿跪麻了,陆绎下意识就要出手去搀扶她,幸而及时忍住,袖手而背,淡淡道:“不必行此大礼,快起来吧。”

她拐着腿,与杨岳走了。

杨程万叹了口气:“两个不成器的东西,让大人看笑话了。”

陆绎微微一笑:“前辈过谦了,昨夜生辰纲一事,还得多亏了他们俩才能找回来,假以时日,必有所作为。”

“他们俩,不惹祸我就安心了。”

沉沉夜幕中,一叶小舟消无声息地靠近站船,很快,一个人影如猫般跃上船来,轻盈无声。

隐在暗处的陆绎一直等到那人潜入船舱,这才现身,跃上那人的小舟,取过桨杆,对着船底接缝处,猛力一戳,桨杆戳穿船底,河水哗哗地漫上来。

靴底微湿,他一个鹞子翻身,复回到站船上,靠着船舷等待着。

足足过了好一会儿,船舱口才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,陆绎转过身,看向蒙着面的大高个:
“你的手脚未免太慢了些。”

“就是你废了沙大哥的腿?”

陆绎压根就没有理会他的话,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九节鞭上,淡淡道:“九节鞭是个易攻难守的,你没带别的兵刃么?

“爷就是空着手,也能废了你!”

话音刚落,蒙面人便抢先动起手来。两人你来我往,九节鞭舞得烈烈生风,他的功夫不弱,陆绎存心想试出他的来历,故而并未尽全力。

出乎陆绎意料的是,数招之后,竟然看见沙修竹挟持着袁今夏出来了。一个断了腿的囚犯居然能挟持一名六扇门的捕快?

看见匕首架在袁今夏脖颈上,陆绎脑中的想法是:六扇门的捕快是猪么?她是存心的吧?怎么能蠢成这样!

“你敢过来,我就杀了她!”沙修竹将匕首往她脖颈上顶了顶。

陆绎瞳仁缩了缩。

“这位哥哥,你最好冷静点。”

她倒是很冷静,陆绎暗叹口气,用冰冷的语气道:“我早就猜到,你与他们是同一伙人。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么?”

她呆了一瞬,立时向他恳切道:“冤枉啊大人,我真的是被他们挟持……”

陆绎冷冷打断她:“不必再做戏了,你们不如三个一起上,我还省些功夫。”

“哼。”

蒙面人又从旁攻上来,他的功夫不弱,陆绎不得不先对付他。

沙修竹始终把刀架在袁今夏的脖颈上,紧张地关注两人打斗,生怕蒙面人吃亏。

陆绎一边对付蒙面人,一边还听见袁今夏在抱怨沙修竹:

“别看了,你还指着他们俩打出朵花来,小爷算是被你们坑苦了。”

她居然还在抱怨,而不是赶紧想法子脱身?陆绎此时的心声是:这丫头当捕快是怎么混到现在的?
沙修竹与蒙面人喊来喊去,无非是兄弟义气之类的话,陆绎趁势急攻了几招,在蒙面人身上划出几道血口子。

正在这当口上,杨岳冒出来了,陆绎原指望他把袁今夏救下来,没想到,他居然还给沙修竹让了条路出来。

陆绎要想拦住沙修竹,朝蒙面人不再手下留情,九节残鞭闪电般攻向蒙面人的咽喉——突然之间,袁今夏跌过来,正挡蒙面人前面。

根本来不及多想,陆绎瞳仁一缩,急撤内力,胸口被撤回的内力重重反噬,痛得他禁不住皱了皱眉头,而已无内力支持的九节鞭堪堪划过她的脖颈,渗出些许鲜血。

沙修竹扑上前抱住陆绎的双腿,朝蒙面人嘶声喊叫,蒙面人撂下狠话后跃入水中。杨岳则紧张地查看袁今夏。

“……你你你……你觉得怎么样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是不是快死了?”她摸着脖颈,疼得直呲牙。

暗中调理气息,待胸膛中的疼痛稍减,陆绎才朝杨岳道:“过来,把他拖回去关起来……她只是皮外伤,何必大惊小怪。”

杨岳恼怒回道:“你差点就要了她的命!”

原本不想解释,但看她站在那里摸着脖颈,样子有点可怜又有点傻气,若是此时不说明白,恐怕当真会误以为自己想杀她。陆绎只得道:“其一,她是在骤然间被沙修竹推过来的,替那贼人挡了这鞭;其二,当时我已经撤了内力,她的伤势不会比被一根树枝划到更严重;其三,沙修竹是带伤之人,以她的能力,即便被他挟持也应该有能力逃脱,她为何迟迟不逃?”

杨岳的样子也有点傻。

胸口还在隐隐作疼,需得赶紧回舱打坐调息,陆绎不耐烦道:“我若当她是贼人同伙,便是杀了她也不为过,她眼下只受这点小伤,已是我手下留情。”

“你……你之前不是已经说我和他们是一伙人么?”她看着他问道。

这丫头是傻啊?还是傻啊?还是傻啊?

陆绎颇无奈地看了她一眼,不欲再解释,然后转头吩咐杨岳把沙修竹带走。衣袍上沾着血迹厌恶地掸了掸衣袍,陆绎抬腿而行,准备回舱。

“你当时这么说,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不必理会我死活!”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。

陆绎暗叹口气,停住脚步,微侧了头看向她,却还是简短道:“都是官家人,话说得太白,不好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…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。”

原本还想责骂她几句,但看她脖颈上还淌着血,陆绎只淡淡说了一句,遂转身回舱房去。

打坐调理气息过后,胸口疼痛稍减,陆绎这才躺下,睡了小半宿,天便亮了。

醒时,不知怎得就想到那小捕快脖颈上的伤,陆绎思量片刻,起身从包袱中掏出一小瓶药膏。

毕竟她是被自己所伤;毕竟她还是个姑娘家,身上留了疤痕不是件好事;毕竟还得给杨程万三分薄面,他想着,将小药瓶揣入怀中,想着用过饭后去探一探她,顺便将药膏给她。

待用过饭,他行至她的舱房外,正欲叩门,便听见里头有话语声:

“我看你以后离那位陆大人远些,爹爹说的没错,对他只管恭敬就行。”是杨岳的声音。

接下来是袁今夏,嘴里似乎还吃着什么东西:“扬州的案子还未开始查,姓陆的身边连个随从都不带,到时候肯定来差遣咱们俩,怎么远着?躲都躲不过。”

姓陆的?陆绎皱皱眉头。

杨岳又道:“咱们只照着吩咐办,莫让他挑出错就是。”

袁今夏嗤之以鼻:“姓陆的那般阴险、狡猾、奸诈,怎么可能不挑咱们的错。昨夜里割我喉咙的时候,眼睛都不带眨的,大杨,他可是北镇抚司的人,面冷心冷……”

听到此处,陆绎眉头皱得愈发紧,已经不愿再听下去,药膏也不必给了,径直回自己舱内去。

如此过了几日,站船缓缓停靠在扬州码头,正是:

今年东风太狡狯,弄晴作雨遣春来。

江南一夜落红雪,便有夭桃无数开。